词不达意

【曦澄】 无奈何(上)

喵喵吸鱼丸:

是之前说的那篇攒了很久的曦澄,还没写完,分上下两篇。这篇字数1w2


蓝涣第一人称叙述,原著向后续,主要是阐述回忆,HE


警告:中间有许多我对蓝大和对mdzs的理解,这个蓝大不是傻白甜,不那么光风霁月,还可能对忘羡不是很友好,请酌情观看。


这半篇maybe有一丝丝小虐,但是全篇一定甜到齁。


如果不喜欢请不要殴打或辱骂本文作者。喜欢请亲我,不喜欢或不是很喜欢请说爱我。保护甜文写手人人有责,谢谢。


非典型性老男人谈恋爱。


以上。









寒室前的白玉兰开了,香气一直溢进屋里。天并不冷,只是有凉风习习,今夜的月色也很美,极容易唤起人心底最柔软的那一点什么东西来。


此情此景,换做多年以前我是非要作诗一首的——可不能辜负良辰美景。只是今天倒是没了那赏美景的意趣,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。看了月亮想起他,看见兰花开了想起他,看见心喜的诗文、察觉自己修为精进,也都要想起他。


总是想把一切好的都拿去献给予他,可现在看见好的,转念想他又不在身边,一下子连月色都消减三分。


一旦想起他,那便难眠了。所有与他相关的事都在心底里埋着,如埋在身子里缠着内脏的线一般,一旦牵动一事,那便能拉出一长串心念,扯得五脏六腑一道震颤。从前还疑惑为何典籍画本中会有人痴情到茶饭不思彻夜难眠,现在真真儿轮到自己有了这许多情思,才晓得念着一个人有几千几万般滋味。


现在是三更刚过,我多想现在便动身去找他,可是我不能。他很累,他的差事可不比我清闲,需得好好休息。我不忍吵到他。


左右是睡不着了,与其枯躺着熬到有睡意,不如起来做些事情。


我从榻上的小暗阁里拿出玉符,注入灵力,开始查看。这片白玉符样貌不起眼,却是父亲赠予我的及冠礼,可以往里录一些典籍功法,或者记一些要事,容量极其大,也极珍贵。只是它在我手里,却仅仅是用作了记事本,实在有些暴殄天物。


从六年前开始看,看如梭日月,流年变迁,看我的手记里他出现得愈来愈频繁身影,看我与他的点点滴滴。









我与江澄,结为道侣二载,相知六载,若要细细寻究此前年月,自相识距今,三十有四年矣。


说来奇怪。我年少时曾幻想过,我的道侣,该是一位温柔素雅、蕙质兰心的世家女子。我可与她谈经论典,共通琴棋书画,也可与她修道论剑,共同操持族中事物。我们会举案齐眉,琴瑟和鸣地度过一生。甚至发现忘机的意中人是一位男子时,我还曾万分忧虑,劝过他要克制、要慎行。


一直至观音庙那晚看忘机与魏公子二人,唔……调情,心里都还有些许……难以接受。我是从未想过要与一名男子结为道侣的,更从未想过与一名向来雷厉风行、强势果决的男子共度余生。


当然,此处不是说阿澄不好。他很好,很可爱。形容男子自然是不宜用上“可爱”二字的,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词汇来形容了。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。


说到此处,我又想起那次与他在莲花坞闲聊时,情不自禁将一句赞他的话说出了口,大意就是“很温柔”、“很会照顾人”之类的夸赞。他听后一愣,反应过来顿时气得细眉倒竖,直骂我。骂我什么呢?说我不着分寸,十分愚钝,满肚子墨水都不知道用到哪里去了,尽要找这些个词汇故意损他。


我起初有些慌张,不明所以,且怕他要与我生气,可凝神细细一看,那耳根子却是红的,并且在我的注视下愈来愈红,渐渐红得要滴血了。他不自然地又说我几句,背过身去装作看莲花,不作声了。我哭笑不得,只觉他可爱,却不敢笑出声或再说这个话题。也不是怕他动怒,而是怕他要臊得跳进莲花湖里去。


眼看周围并没有人,我便悄悄上前一步握住他捏衣角的那只手,又亲了亲他的右耳。只是轻轻一碰,他却一僵,随即反手握住我的手回首瞪我,眼底写明“不许乱来”。


每每想起此事,我都很想笑,又觉内心一片温软。



江澄实在是面皮很薄的人。事实上,如果没有他,我还不知道自己原来还会有被人批评“不要脸”、“脸皮比城墙还厚”、“不知分寸”、“不会说话”的一天。我曾几次在手记里写他“像细妹子一样害羞”,若被他知道,必定又是好一番撒气折腾,可得藏好了不能给他看见。



可也就是这样一个极好面子、性子极傲的人,心甘情愿要跟我走一条注定要被世人指点评判的路,被人指着后心调侃谩骂,用鄙夷轻蔑的目光看待。


我与江澄不曾昭告天下,却也不曾畏缩躲藏过。叔父问起,我便说了,忘机不赞同,我也只会告诉他,江宗主很好,我们两个很好。宗族因我要断了血脉,我知道。可我更知道,江澄身上的压力,也绝不比我小。



蓝氏亲族众多,我尚且可以从旁支抱养血缘近的孩子,可江氏自射日之征前遭温氏屠戮满门后,亲族已尽。现今江家虽然人员众多,位列四大家族第二,可真正流着江氏血脉的人若不算金宗主,是仅剩了江澄一个。


而他却愿为我担这份责任,正如我一样。





扯远了。











合眼时也无需深思,那一桩桩一件件儿便都自己浮上心头来了。我忽的想起上月夜猎时他为护我而受的伤,也不知好了没有。他对谁都上心,对我、对金凌尤甚,偏偏最不爱自己,这些天不知有没有好好上药。我和他已经分别快一旬,这十日里我每日都想起他,实在是……倍受煎熬。


前两天给他寄去一张薛涛笺,上面写了我新作的一首词,一日后他给我写来回信,展开,不过寥寥数字——


“多把心思放在打理你的云深不知处上,少来写这些小娘们撒娇的东西扰我。”



读罢,我不禁苦笑,心头委屈。


知道你忙,我也有不少事务。可是我想你呀。


俗世男女常以信笺传情,可怜可叹我那江郎却不应我心意,呜呼哀哉!


我捏着信封轻叹,无意间又摸到些别的东西,仔细一看,原是那薄情郎还寄了些东西给我。


一片莲花瓣,一张鲜红的薛涛笺。



他没有作新词,只是将我的词重新抄了一遍,笺上还沾着他身上那股清淡的荷叶香。


他的字迹刚劲又锋利,顿笔走墨间端的是铮铮铁骨。只写的内容……






“想你念你,寸心千里。”






“见时怜惜,不见时思忆。”








我捏着笺纸直发愣,顿了许久,心想,这首词是否真如他怨我的那般,太肉麻秾艳了些。



不然怎的我一看那笺,脸颊耳后就要有发烫之感?
















阿澄几乎不会与我讲甚么熨帖的体己话,更别提房中那点情话。他生有一张利口,却常常缄默不言——在我与他相熟之前。


百家清谈会是一年一次,各家家主共同议事,其中不乏高谈大论者。其中,身处高位却寡言少语的江澄,无疑让人觉得奇怪。每次清谈,他常常都是静默抿茶或是吃茶点,有人把话题抛过来就应上两句,其余时间就盯着一点不动,冷淡异常。



到了结束家主清谈,轮到弟子上阵的时候,他却活泛许多,两片薄唇要么严肃紧抿,要么说个不停——都是在数落门生。


各家人管各家事,一般没有人会去听家主管教门生。我有一次路过江氏的阵营,有幸聆听过一次江宗主的敦敦教诲,直笑得好几天都在回味。


他讲话实在俏皮的很——或许不应当说是“俏皮”,明明是语气严厉,噼里啪啦的语句兜头倒下,并不聒噪,却能叫人想象出他那恨铁不成钢的神态。偏偏那些话从他的口里传出,就是让我觉得很有趣,很有意思。


“你的脚怎么使的?能不能有点劲儿?小娘们踢毽子腿都比你抬的高。看看看看什么看!管好你自己,不练功倒有空笑别人,明天上场给老子丢了脸,屁股都给你抽成十六瓣!”


“把头都给我抬起来!鲤翻身不抬头你们等着给我摔地上磕头吗!腰板要直,别耷头敛脑的。作那副丧气样儿给谁看呢,看好了,你宗主我,身康体健,命长得很,把你送走了我还死不了!不用急着给我磕头拜年!”


“到底要我讲多少次?脚下功夫要实,江家步法走的是飞鹄踏清波,不是草鸡跳大神!把你的兰花指给我收起来!”






我忍了又忍,一路上辛辛苦苦,直憋到自己的阵营卧房内 ,才笑了出来。





好笑归好笑,江澄这种骂骂咧咧式的硬核训人法,倒真的能把气势带出来。第二天场上操练的时候,江家门生阵脚稳而齐,身子轻快如燕,吼声震天,极为出彩。我注意到江澄在台下点头时眼底的欣慰笑意,可弟子下场后,他却板着脸,又给人挑起错来,问起好坏,只道:“不算太难看。”


回场时我留心听了几句,江澄低声吩咐下属,让随行的厨子今晚给弟子加餐,掏他自个的私库给少年们进补。


也难怪散修和玄门其他修士对三毒圣手行事作风多有诟病,可江氏内部却是上下一条心。


我忽然觉得,江澄他有时,也像个大孩子。


江澄对外人、生人,一般都没几句话讲,堪堪维持在不交恶的边界,只到和他熟稔些,才能听他多讲几句话。


三毒圣手总是一副雷厉风行、沉着持重的做派。行事简练干脆,叫人心生畏怯不敢靠近。我见到的大多是他滴水不漏、稳扎稳打的首领模样,与他交集不过是清谈会或是偶尔带门生夜猎时偶遇。长久下来我竟然已忘记,江澄其人,比我还要小上五岁。






到后来我们结为道侣。大约是太久无人可倾诉,我又常常和他谈天说地,他才将许多事都与我说过。



从年少不得父亲喜爱,到与魏公子的一系列纠缠。虽只是轻描淡写,甚至于他自身感受总是三言两语一笔带过,我却能知道他把这些都看得有多慎重,藏得有多久。


他其实有极纤细敏感的心思,多愁不一定,善感是有的,却一直、从不愿意和别人诉说。他直言那样不仅矫作,还很女气。


可是情绪之物,向来是不分男女的。若有情有愁有纠缠,便是关西大汉也会有柔软无措的一面。该是阿澄他习惯了强硬——对别人,对自己。我将这点与他讲了,他只淡淡道:“如不强硬,无以立命。”


江澄向来是不喜我用柔软的词汇评价他的,他听了要羞臊,还要动怒,认为我故意消遣他。可在我眼中,他明明就很柔软。我觉得他好,想夸他,他又不让我说。若不夸他,说了别人几句好,他背地里又要跟我呷醋。实在叫我哭笑不得。


“我个性不好相与,易怒,想得很多,记仇,猜疑心也重。跟了我你捡不着好的,你……你想清楚了。”江澄曾这样对我说。



这些都是旁人对他的评价。有杂门修士,也有他守护的云梦百姓。



“可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。”我这样对他说。


上述的评价,也曾是我对他的印象。但似乎印象这一词,本来就是用来让人改变的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我清楚地记得,初次见他是在隆冬。










那个冬天于我而言很特殊,故而我记忆清晰。父亲难得心胸开朗,许是阿娘与他多说了些,又或是身体好转不少,我能见他面上常年积攒的沉郁都消减许多。父亲说我长到九岁,也该出门走走了,不该整日在房里温书练剑,还应见见外头的世界,见见世俗,去看我们将要守护的百姓和水土。


忘机是很想跟我们一道去的,一直跟着我们走到山门下,揪着父亲的衣袖也不说话,脸上一片肃然,眼睛却认认真真地盯着人,写明了“我也想去”四个大字。可毕竟此行是去长见识添阅历,行李备得简陋,我都是做好了苦修的准备的。


忘机年岁尚小,书是读得很有样子,可因是在母亲腹中未待足日子,身子一直有些孱弱。虽然家中也寻了许多灵药温养着,已渐有起色,可现在剑还拿不稳,万一出门见了寒或受了惊,怕是要前功尽弃,切不可坏了底子。我是不赞同的,父亲也是这么想。他只抬手摸忘机发顶,劝道:“忘机,回去罢。莫让你叔父担心。”


我看着忘机垂下头,眼睛里渐渐有水光泛滥,心里有些疼。我自然知晓他的委屈,可此举也是为他好,没有其他法子了。


我们这一去,就去了一年。父亲带我走过的地方我都还记得,包括路线。最清晰的,便是去云梦。那是第二年的冬,我们将要回程,途径云梦,父亲要带我去拜访云梦江氏的江宗主。


父亲对我说,江宗主有一双儿女,其中儿子比忘机小两岁。父亲知道我想念忘机,便与我说,到时候可以跟江宗主的儿子多相处,聊以慰藉手足之情。我应下了,心里也有些好奇——以游侠发迹的江氏,养出来的小公子会是什么样的呢?


我们进门后江宗主很高兴,与父亲寒暄许久,我只安静地立在一旁,听他们谈论。


耳边忽起铃铛的声音,叮铃叮铃,由远及近,清脆地响个不停。转过头,我看见院外有一个白色的身影,正往这边跑——也许应该说,在绕着另一个白色影子跑。我将灵力上引,集中精力往那边看去,只见是一个小孩儿,正绕着雪地上一个雪人跑跑跳跳。


我再细看,那孩子便转过脸来。年纪挺小的,看样子是个小姑娘,穿一件兔毛镶边的短斗篷,圆脸蛋,生的细眉杏眼很是秀巧。我心里刚低忖着:云梦民风好开放,江宗主竟会把族中女眷也带出来见客,还在院门四处跑动,江宗主便已经注意到了我的视线,转头朝那边喊,“阿澄,过这边来——”


被叫做“阿澄”的女孩儿一顿,却是一下便收敛了脚下乱踏的步子,规规矩矩地迈着步往这边来了。只是她人小腿也短些,走得很慢,又像是怕她阿爹和我们等得不耐烦,又要端稳架子又要迈快步子,还是踩着雪过来,一紧张就左脚绊右脚,在雪上摔了一跤。


伴着沙沙一声雪被压砸的声音,我听她“哎呦”一声叫唤,声音有些奶,又掺着惊慌,比忘机要软许多,忍不住笑了一声,心想,如果忘机是个女孩子,会不会也像她这般可爱?


那孩子很快爬起来,脸腾的红了,这下是很快地跑着过来了。我听见铃铛声越来越响,跳跃着飞舞着,她很快站在了我面前,听江宗主的话,端端正正地朝我们行礼,喊,“问青衡君好,曦臣哥哥好。”


我亦回礼。江宗主道:“这是犬子,叫江澄,字晚吟。”


我内心讶然,却不动声色地压下了。江宗主生的浓眉大眼很是英气,沿途见的云梦百姓也都生的爽朗,怎么江氏的小公子,模样倒跟我们姑苏的小姑娘有得一比?


我忍不住多看他几眼,仍是有些惊。他不动的时候越看越像女孩,尤其一双眉目,一丝男子的干脆英朗也无,尤其现在有些躲闪怕羞的神态,实在……


父亲出声了。他道:“枫眠兄,我看令郎如你一般气度不凡,样貌倒是随了夫人呢。”


原是随了江家夫人。江公子生的这样标致,想来江夫人定是天仙之姿了。我心底暗暗想着。


江宗主后来让江澄陪我在莲花坞多转转。他很是拘谨,也不怎么抬头看我,领了我到他堆的雪人边,就不吭声了。我们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,气氛着实有些尴尬。我刚想主动跟他搭话聊聊,门外就响起一阵喧哗。


是百姓家的小孩子在雪地里打雪仗,热热闹闹很是欢喜。我看见江澄直勾勾地望向那边,手把斗篷上的兔毛捏得死紧,眼中分明是一派羡慕渴望。我迟疑道,“晚吟弟弟,你不去和他们一起玩么?”



他看我一眼,却道:“有什么好玩的,咋咋呼呼吵死人了。”江澄转过身不理我,弯下腰去团雪,慢慢滚雪球,看样子是又想做雪人。


我尴尬地站在原地,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父亲让我看顾好江澄,我自然不会去找那些孩子玩耍,且我对这些活动也并不感兴趣。我想去和江澄待着,可他看上去,好像并不喜欢我。


看样子,江澄平时也是一个人玩的,孤独惯了。他推雪球的样子好熟练,只是看上去有点滑稽——矮矮的一个孩子,抱着几乎要和他差不多大的雪球,动作很费力。他穿的斗篷又是白色的,看起来像是一个胖雪球挨着另一个胖雪球。


我想了又想,还是走上前去,帮他抱,跟他一起团雪。江澄看上去有点惊异,又很快恢复了板着脸的样子。他在我第四次把雪球捏散的时候出声了,“你好笨,怎么雪球都不会捏,你们姑苏人都这么笨吗?”


这句话实在是很冲的。我心里稍有些不舒服,却又很快平息了。我老老实实向这位弟弟低头,道,“我以前从没玩过雪。”


姑苏也是有雪落的,云深不知处落雪时极美。只是,家中为免积雪碍事,常常差人用术法将道路上的积雪尽数消去,等我看见时,已经只剩一些脏污的雪水。家规严厉,也容不得我肆意玩弄自然之物。


但其实,我挺想玩雪的。



江澄的表情里多了些怜悯。他说,“那我教你,你看好了。”










我点头。他便抓着我的手,将一团雪放进我手心,细软的手指隔着手套抓着我的手指去团压。他的个子比我矮不少,也比忘机矮,我只能看见他白白软软的斗篷帽。风吹过的时候帽子耷拉下来,便露出他头上两团圆圆发髻。


我愣了一会儿,随后江澄抬起头来认真问我:“会了吗?”我答“会了”,又捏了一个雪球给他看,他背着手像模像样地检查一番,点头老气横秋地说,“你倒不笨。”


我好想笑,还想捏捏他的脸或者发髻,像对忘机一样,可我不敢。他像小女孩一样害羞,我怕吓跑他。


我们其实相处得还算融洽。江澄愿意和我说话了,也许是我跟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让他觉得惊奇,也可能是他太需要一个朋友,即便我们并没有什么话题可说。他只是跟我讲怎么玩雪,我便认真听。



跑跑跳跳闹得热了,江澄便把斗篷脱下来,露出里面一身淡紫色冬衣。他随手把斗篷丢在雪地里,我问,“雪不脏吗,你的斗篷是白色的,万一沾到脏东西怎么办?”




他说:“雪不脏。没踩过的雪不脏,”江澄又转过头上上下下打量我,一句话出口:“你为什么穿一身白,好像在披麻戴孝。”



我一僵。






不等我反应过来,一个凌厉的女声响起,“江澄!你说的是什么话,我便是这样教你待客的吗!?”


江夫人——或者说虞夫人,确实和江澄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,面容极美,却是一位严厉的母亲。








后来的事,无非就是长辈教训,小辈认错。江澄在虞夫人的呵斥下红着眼睛跟我道歉,我很过意不去,看他这样心里也极不忍,刚想出言为他求情,就见他往沉默的江宗主那处看了一眼,微微一愣,随后便哭了起来。


我往那处望去,看见了江宗主失望的眼神,和父亲略有些尴尬的面容。尴尬的面容。






谁能想到,江澄是一语成谶。














那个冬天姑苏的雪下得很大,格外冷。忘机没有等到阿娘的拥抱和承诺亲手给他缝的冬衣。他好像不明白“阿娘不在了”是什么意思,每月固定见阿娘的那一日早上,他都要固执地守在小筑门口,不声不响,安安静静地等一扇永远不会再打开的门朝他敞怀。直到等满了十二个月,他才慢慢地懂了。



那一年忘机变得懂事许多,同时也黏人许多。他常常在深夜敲钟后,抱着枕头来敲寒室的门,我开了门,他也不吭声,径直爬上床钻进我的被窝里。我问他怎么了,他只小声说“冷。”我把被子给他盖好,将汤婆子塞到他脚下,离他近了些,他还是说,“冷。”


我只能抱住他,把他毛茸茸的头搁到我胸前,像阿娘以前哄我们睡那样抚摸他瘦小的脊背。摸着摸着,我便有些困了,迷迷糊糊间却觉得胸口的布料濡湿。


他有点发抖,此刻只轻轻地抽泣,仍是小声说,“兄长,好冷。”


我不知如何是好。只能抱着他,不断安慰他“还有兄长在”、“兄长陪着你”,直到他迷迷糊糊睡去。我探手摸着我胸前、他脸上发上的湿迹,突然觉得皮肤相贴处一片冰凉,那凉意森严冷浸,渗进胸腔和鼻腔里。喉腔深处翻起被堵塞的梗痛,我的鼻子很酸,眼睛也是,有些呼吸不过来。


我仰起头,尽力将头探出被褥,希望能好受些,无意间又看见床幔上母亲编的压绳,龙胆花的颜色,坠着玉珠。有水雾模糊视线,将那紫色与白色扭曲作一股一团。我忽然又想起云梦莲花坞那个喜欢堆雪人的孩子。







“你为什么穿一身白,好像在披麻戴孝。”








我闭上了眼睛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再见江澄,是在许多年后了。



那年我及冠,因着常常下山游历,还算有所建树,便提前冠了“泽芜君”的名号。



一次回程,在兰室外,我遇见了两个少年,都是十五六岁大的年纪,一个穿黑一个穿紫。黑衣少年瞧着很是潇洒风流,紫衣少年虽与他一同笑着,倒是显得要沉稳拘谨一些。


见我来,二人都对我行了礼。彼时我才知道,那紫衣的便是莲花坞少宗江澄,黑衣那位是江宗主养子、首席大弟子魏无羡。


他们二人看上去感情很好,像一对亲兄弟,我看江澄似乎也比幼时开朗些。他礼数很周全,看我时也满眼谦逊恭敬,似是早已忘了幼时我们还有些渊源了。其实阿娘病逝根本与他没有关系,是我小人心思过分计较,幼时一直避讳着一句“披麻戴孝”。


那时我在云深不知处待的时间确实不多,所以见他也挺少的。依稀记得他当年十五六岁的模样,或许应该说——日渐清晰。我梦见过不少次少年的江澄,在反反复复的回忆里,在白天与江宗主交往的过程里,这个形象被我渐渐刻画了出来。


他当时那样年轻,虽然稳重,却也是朝气蓬勃的。江澄习惯将头发规规矩矩扎成一个圆髻,穿一身服帖修身的深紫衣衫,打扮干练,眼神坚毅。他表情做派都严肃庄重,显然是有刻意练习过的。


少年身姿如松柏,也是人间一挑一的好俊才。可偏偏,他身旁有个魏无羡魏公子。


我不得不承认,之所以对少年江澄的回忆过程这样缓慢艰难,很大一部分是因着他身边的那个人。魏公子爱笑爱闹,跟谁都能顺顺利利打到一块,且观他课业,又极优秀,这样的人理所当然会成为年轻少年人里头的领袖。有这样一个兄弟在身边,近乎轻而易举地,便将阿澄几乎所有的光彩都夺了去了。


我关于年少的、云深不知处的记忆里,沉默寡言的忘机固然占大部分,但剩下的,却几乎都被魏公子给占去。后来要找一个云梦江澄,却是回忆许久,才想起总是站在魏无羡身边的,帮他圆场、生涩地为他说好话的那一个小小的少年来。


可明明他也是惊才绝艳,百里挑一的少年郎。




我帮叔父批过他们的课业。魏公子写文章可谓语语藻艳字字葩流,不同于他一甲的诗赋辞文与层出不穷的御怪招数,江澄在算术、政论上,很有天分。他不善堆辞砌语,更善于写简洁的议论。所以我见到的他的文章,那些典故事义,繁美藻饰,都显得有些生搬硬套,流于世俗。可是他的算术、政论,却一直都没有输过魏公子。尤其政论,他眼光超先又毒辣,甚至还预料到了未来百家会发生的一些事。


他很刻苦。几乎每次夜巡,我都逮见过他偷偷跑到门外,趁夜深人静时在庭院练剑,或是温书。我提点过他一次,他那时低着头,很是温顺地应是,耳尖染上羞赧的红色。可是没有用,他倔强得“屡教不改”,非要再练会儿功,再看会儿书,再优秀一些。



我自然不能逼他的。



那样心高气傲的少年,当年,恐怕是有许多不甘愤懑不能言的吧。


那时的他有圆圆的眼、尖尖的下颔和满身掩不去的少年气,尚如同五月梢头的早杏。那样青涩可爱的江澄,我竟错过了。怎么当时,我竟没有多看看他,多和他交谈呢。我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。我实在是悔呀——


若我一开始就恋慕他,便不会错过他那么多的好韶光。他也不会多了这样多不甘,以及日后一人行路的艰难。




我如今只想一眼不眨地一直盯着他,一直看下去。年少的他一定有许多现在不会表露的情绪和表情,甚至话语。所有关于他的一切我一点都不想错过,我不舍得。


我变得这样贪婪,我想要回到他幼时,最好是陪在他身边,与他一块儿长大。我从未这样嫉妒魏公子。他何其幸运,竟能参与江澄成长历程的一大半。他又何其可恶,在江澄最需要他的时候,弃他于不顾。


不,可恶的不是魏公子,是我。魏公子有苦衷,是我,一直置手旁观,没有向前一步。明明我当时可以做到,我却没有。


射日之征前,是我将江澄带回姑苏。那时我无意间在距离云梦东南一百多里的一条河岸边,遇见了衣衫褴褛倒在地上的他。










那时,他已经心性大变。



他变得喜怒无常,阴晴不定,眼睛里都是猜疑不定,还难以掩饰的惊惶。我知晓他历经浩劫,也不忍看他这样,便试图开解他。他比忘机还小两岁,却经历了这样的事,很难叫人不心疼。


这个过程一开始是很难的,但人非草木,江澄又知情知性,所以在他平定下来后,我们之间还是建立了较为平稳的关系。



那时江澄心性受重创,梦魇缠身,常常半夜惊醒,然后便是彻夜无眠。他也不愿意和我说。我偶然有一次起夜,去查看他睡得如何。我至今都记得,我掀开团在一起的被褥时,他看过来的眼神。


满目的惊惶和恐惧,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烧起莲花坞的大火。火舌烧灼他父母师弟的尸身,烧灼着雏鸟细嫩的羽毛。他蜷缩的、年轻的身体被那场梦中的火蒸得潮湿,汗液将额前鬓发粘成卷曲凌乱的几绺,瞪圆的眼睛在发亮。火光消散,天光暗淡,剩下水光澄澈,却再没有一个焦点。








我打来水给他擦身,帮他擦净身上的汗、脸上的泪。他惊魂不定,神思恍惚,一直胡言乱语。我给他盖好被子,不断跟他说话,开解他、安慰他。后来不知怎么,又说到了我自己身上。说云深不知处,说忘机,说射日之征。


他躺在榻上,全神贯注地看着我。我没有能力给他任何保证——我不能对着那双眼睛撒谎——我只能握住他的手,斩钉截铁地告诉他:


天,就快亮了。




我低声说了很久,待回过神时,他已经睡着了。他那么瘦,背后的蝴蝶骨突出,瘦得近乎嶙峋。露出来的皮肤上,无处不是伤痕。那些天,他一定过得很不好。我看着他安静的、苍白的侧脸,忽然想起了忘机。我有些担心他,也不知姑苏现在如何了。












辗转周折多天,终于回到姑苏。






大哥与百家正式发起射日之征。誓师那日,我清楚地记得江澄站在熙攘的人群前端,身姿傲立,言语铿锵有力。他面容看上去仍似少年,却再不是少年。


那个少年最终被埋葬在无数个有蓝曦臣或无蓝曦臣在侧的、潮湿惶乱的梦魇惊夜。疾风过,天光破重云,曙光终至。从此,世间只剩云梦江氏,江宗主。



我看见他长大了。他学会了招兵买马,学会了稳固人心,成为一支不容小觑的势力。江澄,亦与我疏远了。



我曾经不解过,但后来也慢慢明白。他必须让他的属下信服他,认为他是独立的、可以信任的家主,是初生的太阳,而不是……一个午夜梦回还需要人安抚的少年。他不得不拒绝部分援手,以证明自己足够强大,能够对别人伸出援手。


说不落寞是假的。但看他渐渐能够挑起大梁,重新撑起江氏,我也有些欣慰。


只要江澄他过得好便好了,我的落寞也不是挟恩图报。况且,我也只是多照拂他一些,算得上什么恩呢。


我出现在那个时刻,象征的是他困顿痛苦的转型期,他想要摆脱自己,摆脱我,这是理所当然的。


只要他过的好就好了。我反复对自己这样说。


那时我也有了诸多事务加身,没有心思再去想别的事。蓝氏和江氏阵营隔得远,常常是几天才能偶尔窥到他一个侧脸。他又长高了,我总能这样发现。


他飞速地拔高,到后来射日之征结束时,竟已经快要与我一般高。


他飞速地成长。可当时的我却总是不自觉地为他担心。我梦见过江澄。我梦见他在一个晚上再次被梦魇逼到崩溃,失声痛哭,拖着沙哑的嗓子,悲戚无助地唤我的名字。


可当我来到云梦战场看见他时,却放下了心。我看着他面容冷淡地斩下温氏门生的头颅,剑腊上滴落鲜红的血液,一瞬间照亮他的侧脸。




我终于明白,原来宝剑不仅出鞘,亦已经开刃。






他确确实实,已经不再需要我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射日之征结束后,到来的是无数的纷争。我和大哥从来没有想到过,同仇敌忾的战争结束后,百家的关系会这样脆弱。法器财物的分割,权力的纠纷,足够让一个稳固的联盟破裂。


那段时间真是……糟透了。有人在泼脏水,有人在说酸话,有人在玩弄权术,有人在故意挑拨离间。温氏剩下的老弱妇孺该如何安置,该不该设立仙督一职,如果设立又由谁担当,等等等等。每一个都是叫我和大哥焦头烂额的问题。


这时阿瑶和大哥也闹翻了。常常是三人凑到一块儿说不了几句话,就要吵起来,气氛很僵。我反复说好话打圆场,开头还有用,后来他们就不怎么听了。有一段时间,他们却走得比较近,当时我一直未察觉,还以为他们已经和好,只是偶尔略有龃龉。殊不知一切恩怨根源,原早在此处甚至以前,便已经埋下祸根。


再看蓝氏族中,有不少长老各抒己见,对于我提的各项决策,许多都不予通过。我感到极烦闷。虽说是任着家主这个名头,可真正我可以决定的其实没有多少。云深不知处有许多制度已经不再适合于现状——当年先辈的德尚风操,流传到如今,也所剩无几了。


我坚信蓝氏必须改革。体制中有太多弊病,我一一作文列表举出,可是长老们却总是以“祖宗之法不能变”来搪塞我。可是世道已经变了。我见过太多百家之中、甚至蓝氏内部的德行不端之辈。当今形势,人心散漫,小人横行,温氏打落后是四大家族鼎立。蓝氏财力不比别家,武力人力也不算多,占第一位的仅是声望——可这些虚外之物,早晚有耗尽的一日。


支持我的一派,比起根深蒂固的长老一派实在不算多。我空有编织好的一番计划决策,却始终得不到应用的机会。那段时间和阿瑶可谓是同病相怜了,他提出的瞭望台也一直受到打压。我与他交流的同时,不禁有些羡慕大哥,和江澄。


聂氏老的一脉大多在温若寒掌权时就已经被强势剪除殆尽,大哥作为射日之征最初的发起人,威望极高,是以他推行的政策,聂家上下无人敢有异议。江氏则是历经血洗,现存的全是江澄自己收来的身边人。



羡慕归羡慕,我却宁愿面对这样只留给我的死局。血的代价太重了,人都还活着就好,别的,从长计议也不迟。




也不知江澄如何了。百家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。值得一提的是,云梦江氏的大旗屹立多年,却直到江澄这一脉才发扬光大。我没有看错,他确实是很有作为的家主。新上任时的手段用得竟然很顺,虽然有些许虞氏的助力,但他推行的一系列决策,在战时下布的兵局都出乎我的意料。


十六七岁的江澄,单枪匹马硬生生地从死局中杀出了一条血路。反观我,这个曾经引导过他的人,却还在棋盘上徘徊踏步。




我强自平复,不再多想,只等我的时机。




说来惭愧,最终将决策权收回时,用的手段,实在不算光彩。我愧对百家冠我的君子名号。







那时魏公子和江家分离,退居乱葬岗。而忘机藏在心底的秘密,终于还是被我知晓了。


我劝过他多次,但他不愿听,我无法,实在不知该拿这个弟弟怎么办。在当时的我看来,这样的行为无疑是自私的。蓝氏重情重礼,一生只认一人为伴侣,忘机这般,着实是断掉了他这一支的血脉。


可我最后还是没有再执意劝他。他已有满腔的情深,这事怪不得他的。无论如何嫡系一脉还有我在,他这条路既然已断,那我来便是。


可我没有料到世事会这般巨变。魏公子堕入鬼道,心性大变。玄门百家各怀鬼胎,两方闹得不可开交剑拔弩张,只差开战。对魏公子的行为,我有许多不赞同,但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正义之举,只是,他一意孤行却从未顾及大局。而百家间那些明争暗斗腌臜心思,明眼人一看便知。


血洗不夜天,我们谁都没有料到会这般惨烈。当日本是誓师,老金宗主将温氏孤女的骸灰扬洒至空中时,我已暗自命人用秘法补好小阵,只待灰落,即刻便会被尽数收取。杏坛圣手的名号我听闻过,还曾经与她请教过一些关于中药研磨的技巧。我无力将她救出,却实在不忍看她被这样羞辱。



可是就在骨灰被收取之时,魏公子现身了。容不得我多劝,陈情笛声已出,鬼将起,战已开。温姑娘的骨灰,最终还是没有被收好。


那一晚我已不想再回忆,只记得漫天的血光与腥气,哀嚎与惨叫。我看见江澄一直在试图靠近魏公子,而魏公子却一直在躲闪。他们二人的气氛很奇怪,明明是魏公子被逐出家门,江澄却像是在挽留。


我依稀记得在人群中看见了忘机,是他将当时已经力竭的魏公子带走。我想唤他,却已经没有力气。


蓝家上下找了他三天三夜,终于在夷陵的一个山洞找到了他和魏公子。



我的私心,我的愧疚,即出于此。




在蓝氏内部,我将消息暗自放出,引了三十三位长老自愿与我去寻忘机。不出我所料,忘机决不会愿意魏公子被除他之外的人带走。内门之战,亦起于此。


我与长老们均被打伤。长老们的伤比我要重,我未还手,也伤得不轻,心中却是又喜又愧。喜的是,长老一派中的强干几乎都在那三十三位长辈之中,此事后长老一派再要起势,便难了;愧的是,我一直疼爱的、一直信任我的弟弟,被我当成了武器。







三十三道戒鞭,我请求叔父罚在我身上,但叔父不允。叔父认为我们兄弟二人皆犯下大错,两厢权衡后,便允在行鞭时控制力道。


三十三道鞭,我受七成力,忘机受三成。


我实在是太低估了戒鞭的力道。家族戒鞭一出,只需一鞭,便几乎能抽去一名普通弟子半条命。即使力道只有七成,但因着鞭数太多,叔父也没让我撤去护体。


即便如此,在受下三十三道鞭后,我仍是奄奄一息,差点伤及根底,足足休养了两年。


两年内,我未再关注外界其他,一心专注于调整蓝家体制。从上到下,少了长老的阻挠,果然顺遂许多。为保证长老一派不再生势,我将他们的嫡系子孙都集在一处,成年的“委以重任”,年幼的由叔父和我亲自教导。






两年后我出关时,又遇上了乱葬岗围剿。彼时魏公子已然疯魔,他双眼通红,瘦得脱形,已经不似一个人。


一整个夜晚都是无尽厮杀,只比血洗不夜天更加惨烈。所幸我的修为在闭关修养时精进不少,所以最后还能站得起来。


混乱中,我看见万鬼聚集处,魏公子露出一个凄然的笑,朝被鬼将阻隔在外的江澄做了个口型,随即便摇摇晃晃倒了下去。


我没看清,但却听到下一秒江澄迸发出的嘶哑痛喊——“魏婴!!!”


随后他冲入尸群中。黑与红的腌臜之物将那个紫色的身影吞噬,我神经一绷,刚想冲上前去救他,便看见那些尸兵鬼将,全部化作齑粉,吹散在空中。


当中只呆立着一个江澄,剩下便是他手中一管漆黑的笛。


魏公子被万鬼所噬,生生吞尽,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。


我愣在那里许久。江澄仍旧站得很直,笔直地立在那里,高得有些突兀了。我这才看清,原来他的情形看上去,也并不比魏公子好多少。瘦,很瘦,脸色苍白,眼下青黑,眼却是红的——



他转过来了。



我以为他会哭的,可是他并没有。人群爆发出胜利的呐喊,高呼“恭贺江宗主诛杀魏贼”时,他甚至还扯出了一个难看笑,虽然只是僵硬麻木地扯起嘴角,却也算得上是一个笑了。


江澄就这样,拿着那管笛,带着门生安静地离开了。他看上去很不好,但是,又好像比当初我捡到他时要好一些。


那时,我有能力为他做些什么的,可是却有一个声音悄悄地从我心底冒出来:



他已经长大了,可能已经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。




于是,我便这么自欺欺人地袖手旁观了。



如果时间可以回溯,我真想回去狠狠打醒自己。可是时间终究无法回溯,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现在的他,我不想再失去关于他的任何一切了。



我回去时,十分不忍告诉忘机魏公子的消息。他也不吭声,只是坐在那里,一直看着我,似乎是在期待着我带来的是还算比较好的消息。



我摇了摇头,而忘机的眼睛骤然暗了下去。他顿了许久,艰涩地问:“他的……尸身,在何处?”



我不敢再说,因为他的眼睛已经湿透了,好像下一刻就要有泪珠涌出来。我抱住他,只是安静地摸了摸他的背。


他好像知道了我的回答是什么意思,没有再说话,只是挣脱了我,转身到书案旁坐好,提起笔,像是要开始抄经书。



我看着他的背影一阵恍惚。忘机已经不是那个,在失去了重要的人时会找我要拥抱和安慰,会在我怀里闷闷地哭的孩子了。江澄也不再是那个需要我陪在身边才能止住梦魇,勉强入睡的少年。


大哥已经身死,阿瑶走上了仙督之位,似乎依然只有我,还在原地踏步。


蓝家现在确实发展迅速,比以前快上一倍不止。财力与兵马法器追上了其余三家,加上长久的声望,实力已经完全稳定下来。但是我没有忘记,我做的那些不光彩的事。我愧对忘机。



我想要补偿他,我良心不安,于是对他更加纵容溺爱。忘机也没什么过多的要求,他有自己的主见,每日只是重复着抄书、夜猎、问灵。



奇怪的是,他和江澄总会有摩擦。多是夜猎时遇见,也不吵,就动手。我出面调解过两次,再有,我也开始有些不愉。忘机做事总是不够周全,他自己没有担过大任,万事都有我在上面顶着,所以许多事,说是让我来收拾烂摊子也不为过。



但我也没有法子了,是我的错,我亏欠他。


说起来,那时我遇到的江澄,又像是变了一个人了。他神情阴鸷冷漠,非不得已不开口,一开口便是冷笑和尖酸刻薄之语。魏公子死后,他一直执着于杀鬼修,且手段可怖。诗人皆道三毒圣手已然疯魔,也不是没有道理。


我劝过他要修养心性,不要太执著于往事旧人,不然会让自己道心愈偏,恐有走火入魔之险。他却是嗤笑一声,随后便讽刺我好为人师,多管闲事。




自那时,我便开始有与他主动疏远之意。







现在想来,除了一个悔字,竟也没有其它了。乱葬岗后,他仅仅剩了一个血亲,还是个幼小不懂事的孩子。孩子年幼时好问,对于父母亲族定然最多问。我在与阿瑶谈话时,还听他提起过关于此事的无奈。



相较于阿瑶,金宗主小时候与江澄更亲,这样的问题在他那里只会多不会少。江澄曾与我说过,金宗主小时候很难搞,什么都想要,什么都要问,要不到或是问不到就哭,抱着他使劲撒娇撒泼,烦人的很。



他那时可能还不到二十,便已经是外甥眼里的一片天了。那些孩童天真的发问,放到平常人家家里,也许不算什么。可于他来说,却太过残忍。


若我那时能陪在他身边该多好,若我从未离开过他,该多好。




我这一生最大的痛悔,大概便在于此了。








TBC.


“见时怜惜,不见时思忆”出自宋朝石孝友的清平乐。


“祖宗之法是不能变的”出自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历史必修3。


over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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